第一章(1 / 2)
当当作响的电车,从默片里开出来,灰色长衫和月白旗袍礼让着上下。不远处的钟楼,是夕阳中的诗人。一群洁白的鸽子,把闪亮的诗行写在彩虹的脸上。两条有风骨的弧线,向身着灰装的不老建筑的文艺复兴里延伸。
民国十九年,一个深沉的年代。沉寂却不失喧嚣,将光明与黑暗隔开。街道上,人潮涌动,各怀心事。有轨电车呻吟着,呼啸在中国人的胸膛。肤色迥异,有人扛着长枪,嘴里叼着雪茄。有人路边乞讨,领着孩子,丈夫死于战乱。有人穿着旗袍与长衫,出走青楼与茶馆。古旧的洋楼,院门深锁闺房里,一个梳妆的女孩,凝视着镜面上的自己。粗布裹着小脚,案头上放着一本《论语》,一本《进化论》。
「当当当……响水桥站到了,要下车的赶紧嘞……」
天津,时隔月余,我再次回到了这里,相比于一个月前离开的时候,这里又有了新变化。
街道上,人力黄包车的车夫一路撕喊,不远处也传来了那熟悉的号外声,「卖报,卖报,张学良要退出东北了……」
等我下车稍定,对面的路口就出现了一群游行的学生,他们年龄和我相仿,男的统一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女学生则身着蓝色上衣,黑色裙子。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他们各个义愤激昂,手里拿着旗子和宣传标语,嘴里也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坚决抗日……东北不可丢……」
「少爷,上车了,老爷派我来接你。」回来的时候打过电报,在路口等了一会,这会儿管家老赵来接我了。赵叔还是这样雷厉风行,他穿着灰色的装束行头,看起来还比我风尘仆仆了,我朝他挥了挥手,从卖报小伙手里要了一份报纸,就坐进了车里。
「别看了,这种游行,随着东北局势的恶化,几乎天天都有。」老赵开着车一路向南,见我还时不时的看向外面,就给我说起最近的局势来,「以南开大学为首的学生组织的,这种抗日游行,从北平到天津就没断过,怎么你在上海就没见到过?」
「上海那是老蒋的后花园,打压的厉害啊……」
「嘭……嘭……嘭……」我才说完,只听外面就传来了几声枪响,接着隔着汽车玻璃窗,就看到一群警察冲进了学生队伍里,靠前的一些人被警棍打倒在地,有的被拷了起来,在警察的口哨声中,街道上顿时乱作一团。
「这帮狗娘养的,就知道对手无寸铁的学生下手,要是大帅还在台上,万不会这么干……」老赵开着车,嘴里默然的说了句。
这种事情,从我长大以来,就没消停过,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开始随口的问道,「义父的身体还好吧?」
「等会见着他,你自己问吧……」
汽车过了桥,沿着后西街开了一段路,不一会就到了天津日租界当寓公馆。
「哎呀,是少爷回来了,太好了,老爷正在书房等你呢……」吴妈的声音还是那么和蔼,他先是迎着我,接着就在过道里,朝里头的一间屋子里喊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义父,我回来了。」房门打开,只见书房的正中央笔直坐着一位年近七旬的男人,此人正襟而坐,眉宇之间稍显沧桑,即使不苟言笑但也知其定有很深的城府,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根木制柱杖,即使已经满头白发,身体依然显得硬朗,不愧是行伍出身。
「启生啊,回来了就好。」义父挥着柱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说话。
「义父,上海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要是想过去,随时都可以动身。国民党的宋家人我见着了,他们说了,您是前辈,只要不与日本人来往,你去那边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启生,这事你办的漂亮啊,电报里我都听说了,老爷这次派你去果然没看错人。」管家老赵停好了车,端了茶水进来,递了一杯给义父一杯给我,放下了端水的茶盘,继续问了一句,「这次去上海见着大小姐没有?」
「云姐我也见着了,她现在在国府中央银行里任职,主管货币发行……云姐是出国见过大世面的人,人好能力又强,手底下已经有八十多个打杂的人了,她现在的行头可气派了……」段启云是义父的原配所生,她是段家的独女,比我大八岁左右,回国后就一直在上海居住。
「小云从小就很自立,长大后又留了洋,现在也该有一番作为了,如此,老爷也就放心了。」老赵是段家的心腹管家,多年来一直跟随在义父身边,即使义父下野他也不离不弃。他看着云姐成长的时间比我还要多,所以提到段启云,他显得也很关心。
「别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再谈,启生啊,你去了南边,报纸上经常登国民党和共产党打的不可开交,快给我说说那边现在的情况吧。」
义父还是这个样子,人已经不在其位,但对于时局的发展,定要了解个一二。
「共产党在江西和湖南的山区地带打游击,据说人数已经发展到了十数万人,蒋介石很是忌惮共产党,派人围剿了几次,但是都没成功。不过国民党这边财大气粗,有江浙的富商资源,背后又有英美的支持,他们派去前线的人数还在增加,最近又买了德国佬的武器,消灭共产党估计也用不了太久的时间……只不过他们共产党善于宣传和发动中下层老百姓,尤其是在广大青年中有很大的号召力,依我看这消灭肉体容易,若想彻底消除共产主义思想,恐怕会是个长久的问题。」
「说的好啊,启生分析的有见地,要不是共产党和苏联帮忙,他国民党可能还在广州和李炯明打游击呢,可见共产党还是有点能耐的,当然也足见启生这些年跟着老爷成长了不少……」老赵夸了我一句,又上前递了一些准备好的药给义父。
「义父,你没事吧,要不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义父摆了摆手,他将药送到嘴里后道,「别大惊小怪,我胃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不碍事……」
「那国民党对日本人是什么态度,东北就不打算争一下,准备拱手让给日本人?」放下了杯子,义父又问起了东北的事情。
「蒋介石现在的心思全都放到了消灭共产党身上,在广西有李宗仁和白崇禧,在山西有阎锡山,各地还有川军、滇军、粤军……中国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况且我国工业落后,开战确实难有胜算,所以国民党现在还不敢跟日本人开战。张学良又是纨绔子弟一个,蒋介石的话他估计会听,东北军全面退出东三省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你赵叔也是这么看的,现在的东北军已经不是当年的奉军了,想他张作霖当年和我争了那么久的地盘,现在全都被他儿子便宜日本人了……」义父摇了摇头,话锋一转的又问起来,「启生啊,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上海吗?」
「义父的交代的事情,孩儿当然知道,要不是日本人上门来找你,您老也不至于要跑到南方国民党的地盘上……」
段祺瑞,字芝泉,1865年生人,祖籍安徽省庐州府合肥县人。他就是我的义父,曾是皖系军阀首领,人称「北洋之虎」。
光绪十四年,段祺瑞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送到德国公费留学。光绪二十一年,袁世凯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式陆军,段祺瑞被调往天津小站,任新建陆军统带,旋兼行营武备学堂代理总教习。光绪二十九年,清廷成立练兵处,段祺瑞任练兵处军令司正使,加副都统衔,与王士珍、冯国璋并称为「北洋三杰」。光绪三十年6月,「武卫右军」改为「北洋陆军」,段祺瑞升任统制官。
义父的军旅生涯离不开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袁世凯,袁世凯对他的提携很大,所以在1908年,慈禧和光绪先后病死后,摄政王载沣欲杀袁世凯,是义父制造了假的兵变,才致使载沣不敢动手。宣统三年10月10日,武昌革命爆发,袁世凯出山后,段祺瑞认第一军统领兼湖广总督。
义父早年出国留过学,是接受过西方民主共和思想的人,深知中国的落后源于集权腐败的家天下统治。所以在讨伐革命军时,并不用心,并且在1912年连续致电清廷两次,最终促成隆裕太后宣布清帝退位。
义父不仅是推翻清廷的功臣,并且也是反对帝制的坚定支持者。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段祺瑞出于他受袁世凯几十年知遇之恩,虽未公开声讨,但绝不参与。民国六年张勋复辟,段祺瑞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发出讨伐张勋的通电,发表讨伐张勋檄文,数日后即赶走了张勋。
义父第一次遭遇挫折是在民国九年。彼时直奉两系结成反段联盟进攻皖系,皖系方面号称定国军,段祺瑞为总司令。一开始直系攻势略挫,但最终徐树铮不敌吴佩孚致使直奉联军反败为胜。同年7月,段祺瑞被迫辞职。
在民国十三年至民国十五年的两年时间里,义父曾短暂的做过临时执政,但最终还是下台了,之后我便随他退居到了天津日租界。
日本人在奉天北大营挑起事端后,曾派人来找过义父,想让他去东北组织新的政府,显然遭到了义父的拒绝,「小鬼子就没安过好心,他们想一口吞掉东北,又怕中国人反抗磕着牙,所以才想让义父去组织什么政府,说白了就是当傀儡。可他们不知道,义父是中国人,断不会去做别人的附庸而沦为国人谩骂的笑柄。」
「这卖国贼,老爷当然是不会做的,可是这小鬼子会耍手段,我看为了老爷的安全,我们还是尽早动身去上海那边为好。」老赵对形势的判断不输义父,他时不时的会插一句。
「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倒不怕他们怎样,至于什么时候走,听说他溥仪也在天津,可以再等等看,不着急啊……」
义父吃了药,又示意老赵点了根雪茄叼在嘴上,年事渐高他已不常抽烟,一旦抽起烟来往往是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果然,义父深抽了一口,悠悠的开口道,「启生啊,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至从义父和母亲收留我,已经十六年了。」
「好啊,好啊……转眼你已经长成了大小伙……」义父又深吸了一口,并且站起了身子,拉长了音调道,「是时候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