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一无所获?!」
张桥眼睛瞪得溜圆,猛地从办公桌后的座椅上站了起来。
「是啊,一无所获。」
一大早从南京赶回来向他汇报工作的马小英满脸都是失望和遗憾的神情,他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携带假钞模板赶到南京,与南京军管会的负责同志取得了联系。他们非常重视,立刻对南京市及附近郊区的可疑目标进行了细致的排查,结果没有发现可疑的模板铸造厂。后来我们请来了几位铸模专家,他们认为这块假钞模板的仿造水平极高,在南京地区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只有原国民党中央造币厂厂长、特级工程师钟鼎铭才有这个能力完成如此高水平的铸造。」
张桥皱起眉头问道:「钟鼎铭?!」
马小英点头道:「是的。钟鼎铭便是伪国民政府金圆券模板的铸造者,被蒋介石授予中将军衔,但他根本就不存在作案的可能。」
张桥连忙问道:「哦?!为什么?!」
马小英答道:「钟鼎铭现正关押在南京第一监狱中服刑。」
张桥失望地说道:「他在监狱里?!」
马小英说道:「是的。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立刻让军管会负责人带我到南京第一监狱见到了钟鼎铭。由于事关重大,我们采取了秘密提审的方式,连第一监狱的相关人员也回避了。在经过钟鼎铭仔细鉴定后,他忍不住赞叹这块假钞模板极高的仿造水平,直呼『了不起了不起』。他还告诉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块精致的模板竟然不是中央造币厂制造的。我问他,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他说,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没有专业的机床和良好的铸造条件也是不可能完成的。而除了中央造币厂,他想不出尚有另外一个地方能够有这样的条件。」
张桥追问道:「你能够肯定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马小英说道:「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在与钟鼎铭谈话的过程中,我们并没有涉及到模板的拥有者以及它的用途,我想他没有必要说谎。目前他身陷囹圄,一旦谎话被揭穿,那就是罪上加罪呀,这一点他的心里应该非常清楚。而且他的论断与另外两名专家的完全一致,这一点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其真实性。」
张桥说道:「有道理。可中央造币厂早已关闭,而且由军管会负责监管,怎么可能再生产假钞模板呢?」
马小英一脸沮丧地说道:「是啊,怪就怪在这里。」
张桥不禁陷入了沉思,他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块神秘的模板究竟是从何而来?」
马小英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关切地询问道:「对了老张,五零七现在怎么样了?」
张桥眼神显露出难过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中了陈恭鹏的圈套,所谓的季彪与陈恭鹏决裂根本就是他们的一个阴谋,为的是要挖出我们打入光复社内部的侦察员。五零七仍然没有逃出厄运,在我赶到前半小时牺牲在了江湾区的兴隆旅社。」
马小英大惊失色:「五零七牺牲了?!」
张桥沉声道:「是啊,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只要我们的侦察员卧底进去,敌人便立刻有所察觉,接踵而来的试探行动便马上开始了。」
马小英连忙压低声音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内奸?!」
张桥严厉地说道:「否则我们的卧底人员怎么可能一次次暴露?!一次次地被敌人识破?!到目前为止,所有打入敌人内部的侦察员全部牺牲了,所有线索也都中断了。唉,好在……」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赶紧把话顿住低下了头。
见张桥突然停住不说,马小英急忙问道:「好在什么?!」
「哦没什么……」张桥目光有些闪烁,他抬起头来并赶紧打岔:「我想起来一些别的事情。」
马小英没有在意,「哦」了一声便痛心地说道:「面对银元投机犯猖獗的活动,面对假钞横行,我们却束手无策。眼看着市场一天一天走向崩溃的边缘,怎么能不让人心焦啊!」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张桥拍了拍马小英的肩膀,向他颇有深意地鼓励道:「我们还没有陷入绝境。」
马小英问道:「那老张,我们现在又该做些什么呢?」
张桥话锋一转,说道:「小马,昨天夜里南市监狱发生了越狱事件,一个名叫燕双鹰的青帮分子逃走,现在军方、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马小英感到有些奇怪,问道:「可这是刑事科的事,与我们铁流小组有什么关系?」
张桥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摞资料向他递了过去,说道:「你以治安管理委员会的名义,将这些稿件送到上海的各大报社。」
马小英拿着这些材料不解地问道:「老张,这什么意思啊?」
张桥微笑着说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见他不肯讲明,马小英假装做出不满意的样子说道:「老张,你也卖起关子来了。」
张桥笑着在马小英肩头轻轻一推,并催促道:「你就快去吧。」
待马小英离开后,张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一刻钟,他差不多该出发了。
*** *** ***
今天正是与燕双鹰约定好接头的日子,张桥搭乘公共汽车按时来到了位于南京路上的金门饭店的大门前。他换了一身上海滩常见的青色长褂,头戴圆顶宽檐帽,手拿公文皮包,是一副标准而普通的市民形象。
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桥回头定睛一看,好家伙:大墨镜、黑皮短大衣、黑色紧身马裤、黑色长马靴,整个一标新立异的时尚人士!
张桥万分惊讶地说道:「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我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燕双鹰微笑着说道:「怎么样,还合身吧?早听说大上海无奇不有,我也试试。」
两人相互一笑,寒暄完毕便并肩压着马路开始交谈起来。
张桥说道:「南京军管会的同志已将你随身携带的物品和武器移送到了上海,长短枪加起来有五六支,匕首十几把,里面的东西有很多连我都没有见过,再加上望远镜、指北针,足可以武装一个特勤小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开兵工厂的。」
燕双鹰有些得意地说道:「不跟你吹牛,那些东西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你就是花钱都没地儿买去。不瞒你说,那可是我拼了老命一件一件从敌人手里夺来的。」
「看得出来,你不是好惹的。」张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同志,他的脑海中又闪过昨夜在南市监狱里见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你可真有两下子,将典狱长脱光了衣服绑在椅子上。」
燕双鹰一听却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说道:「要依着我,就一枪打碎他的脑袋!这样的人还不甄别出来,混在公安队伍中早晚要出大事!」
张桥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刚刚解放,各个岗位上都缺乏干部,不得不使用一些留用人员,而这些人经历了旧社会,可以说是良莠不齐。放心吧,那家伙已经被逮捕了。」
燕双鹰问道:「越狱的事登报了吗?」
「等着吧,你马上就要看到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仅凭一人之力竟然能够逃离戒备森严的南市监狱,还绑架了典狱长,带走了几千块大洋和美钞。」张桥将他昨夜的「丰功伟绩」一一道来,不禁好奇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燕双鹰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说道:「职业秘密。」
「哈哈,我明白,告诉我我也做不到。」张桥笑着实话实说,又认真地说道:「现在我有些相信,是你独自歼灭了劫持火车的那伙歹徒。」
燕双鹰也认真地说道:「你本来就不应该怀疑。」
张桥突然停下脚步正色道:「好吧,说正经的。铁流小组副组长马小英带着那块假钞模板到南京调查,却一无所获。昨夜,卧底在光复社内部的五零七身份暴露,被敌人杀害了。」
燕双鹰猛然一惊:「五零七牺牲了?!」
张桥面色凝重地说道:「敌人的活动很猖獗,形势越来越严峻。双鹰,下面你想怎么做?」
燕双鹰说道:「我早就说过,对付这些凶狠歹毒的特务和帮会分子决不能用老办法。先慢慢渗透,取得敌人的信任后再开展工作,那样只会陷入无休止的试探,时间长了一定会露出破绽。」
张桥问道:「哦?!你有什么好办法?」
燕双鹰答道:「对付这些人,要以暴制暴,让他们害怕,让他们觉得无法战胜你,觉得再斗下去会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到那时候,他们便会主动找上门来,机会也就来了。」
张桥觉得这办法听上去有些邪乎,接着问道:「如果他们不来呢?!」
燕双鹰信心十足地说道:「我非常了解这些人,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因此,只要真正让他们感到危险,他们一定会拿出最大的诚意。在重庆是这样,在上海也不会例外。」
张桥忍不住说出心中深深的担忧:「可这样太危险了,更缺少必胜把握。」
燕双鹰立刻接过话来说道:「卧底是冒险,本来就没有必胜的把握。」
张桥对眼前这位同志如此粗犷的计划和简单的解释感到不可思议,他无比惊诧地看着燕双鹰问道:「这就是你所说,以自己的方式行动?!」
燕双鹰却非常严肃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桥不禁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半晌,他望着马路上穿梭如织的行人,不知是在对燕双鹰还是在对自己沉声问道:「我该支持你吗?」
燕双鹰不羁地反问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张桥的目光又缓缓注视到他的脸上,不知是在替燕双鹰还是在替自己回答道:「如果我无法控制你,就不如支持你。」
燕双鹰双眉一挑,说道:「至少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接下来两人沉默着又在这热闹繁华的南京路上并肩走了一会儿,张桥突然开口说道:「南京西路七十弄二号小都会歌舞厅,是青帮分子马志成控制的。据调查,这个马志成便是光复社的成员,然而他在光复社中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因此我们暂时没有惊动他。这对你来说也许有用。」
燕双鹰脑子转得飞快,马上问道:「小都会歌舞厅附近,有没有像地下赌场一类的场所?规模不大,老板是帮会分子,但不是光复社的成员。」
张桥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燕双鹰说出自己的设想:「直接由小都会歌舞厅入手,目标过于明显,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我想先找个帮会分子控制的赌场干一下子,而后再慢慢地切入主题,这样会显得自然一些。」
「有些道理。」张桥点了点头,他沉思片刻后说道:「离小都会歌舞厅不远的六十五弄九号符合你的要求。那是个地下赌场,老板是青帮分子,但不是光复社成员。」
燕双鹰满意地点头道:「非常好。」
张桥也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看着燕双鹰自信满满的样子,他拍了拍这位同志的后背并语重心长地鼓励道:「放手干吧!」
*** *** ***
午后的天气非常不错,阳光透射过窗户玻璃照在霞飞路十二号公馆二楼的卧室里,显得非常明媚和徜徉。社长陈恭鹏在闲适的午间小憩之后起床了,他在卧室里打开立柜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立柜旁的墙上还挂着一个相框,相框的玻璃下压着好几张人像的黑白老照片,看上去很有历史感。他随意地瞄了瞄这些照片,接着又站到窗口前,在这和暖的阳光下舒展着筋骨。
老丁双手端着托盘,从二楼的廊道走进了社长的房间。社长的房间是一个大套间,由进门口的衣帽间、中间的办公室和里面的卧室组成。老丁躬身站在卧室的门口向里面的陈恭鹏说道:「社长,您的咖啡。」
陈恭鹏轻轻「嗯」了声并从卧室里走出来,他接过咖啡抿了一口,问道:「老丁啊,一号有消息吗?」
老丁答道:「还没有。」
陈恭鹏说道:「马上派人传信,要他加快速度。」
老丁哈腰说道:「是,我立刻去办。」
这时,霞飞路上突然传来警报的长鸣,陈恭鹏撩起办公室窗户上的帘布向外张望,但看了一会儿却并没看出个所以然,他不由得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气氛如此紧张啊?」
老丁说道:「早起听广播说,昨夜江湾区兴隆旅社发生了命案,死了十几个人。」
陈恭鹏的嘴角在瞬间难以察觉地微微上勾,又问道:「广播还说了什么?」
老丁说道:「别的就没了,共产党好像并不想张扬这件事啊。」
说话间,那个老态龙钟的女佣人端着托盘也走进办公室,喊了声「老爷」并给陈恭鹏递上热毛巾。
陈恭鹏接过并擦了擦手,将毛巾放回托盘向她问道:「梅姨啊,杜马还没有到?」
这个叫梅姨的老佣人答了一句「还没有」,便端着托盘退下了。
陈恭鹏有些纳闷,自言自语地说道:「奇怪,杜马从不迟到的。」
「哈哈哈哈,这一次例外。」
杜马爽朗的笑声和他的回答由远及近,只见他带着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兴冲冲地从廊道外面走进了房间。
杜马后面那人一脸凶相,嘴上留着一撇浓密的胡子,横眉竖眼,看上去就是个十足的恶人。
陈恭鹏眼皮一抬,说道:「啊,杜马,苏鹏,你们来了。」
叫苏鹏的凶恶男子向陈恭鹏恭敬地立正点头,喊道:「社长。」
杜马笑眯眯地说道:「社长,外面可热闹了,全城大戒严,抓捕逃犯。」
陈恭鹏立刻被吊起了胃口:「哦?!」
只见杜马挥舞着手中的报纸继续说道:「河南路、四川路桥、新垃圾路桥、江宁路桥全都封了,军管会的巡逻车是一辆接着一辆。」
陈恭鹏皱起眉头问道:「抓捕逃犯?!」
杜马开心地答道:「是啊。」
陈恭鹏问道:「什么逃犯?」
「哦,您看看吧。」杜马把报纸向他递过去,又忍不住解释道:「是个青帮大哥。这小子可真有点意思,把共产党玩得是团团转哪!」
看着杜马眉飞色舞的样子陈恭鹏也颇感好奇:「哦?!有这种事?!」
杜马指着报纸催促道:「您快看看。」 陈恭鹏迅速浏览了一遍报纸,接着发出一声冷笑,说道:「想不到青帮中还有这样的人。」
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继续道:「燕双鹰,是金九龄的门生,那就是……『悟』字辈。」
杜马点头说道:「对,比您低一辈。自从共产党进城之后,青帮的恒社、仁社、忠信社的老大们死的死逃的逃,杜月笙、王晓濑跑到了香港,黄金荣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留下扫大街了。现在满街都是小瘪三,别说『悟』字辈,就是『觉』字辈的大哥恐怕剩下的都不到二十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