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彻却躲过他的胳臂,神态间很是扫兴:“没意思,我要睡了。”
男人悻悻垂手,跟在他身后往卧室去。
宁清彻倚在床头回消息,左廷隅则一颗一颗地解着睡衣扣子。
宁清彻惯于裸睡,左廷隅本无裸睡之习,可自从与宁清彻在一起后,他便只想极力减少与宁清彻之间的阻隔。
肌肉贲张的宽阔肩背赫然在目,宁清彻瞥了眼道:“哥哥别忘了先关灯。”
左廷隅的背影似乎僵了下,而后急忙摁灭了床头暖黄的小台灯,才有些迟缓地脱起长裤。
他的腿并未完全残废,仍保有一点聊胜于无的知觉,形态望之也与常人无异,只是……曩昔车祸遗留的陈年伤疤在小腿上纵横交错,皮肉凹凸不平、色泽深浅不均,委实可怖。
在他尚且不善于隐藏自己缺陷之时,曾无意被宁清彻瞧见一眼,彼时小宁清彻一语未发,只是迅速闭上眼,继而又抬手捂住,眉心攒出一点细微的皱褶。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腿遮起来,掩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小心翼翼道:“已经挡住了,彻彻别怕……以后、以后一定不露出来。”
宁清彻张开指缝悄悄瞄了眼,才放下手托住腮,小声指责他:“有点吓人,哥哥。”
左廷隅忙将口袋里的棒棒糖撕开包装递给他,低声下气道:“是哥哥不好,再也不会这样了,彻彻别不高兴,好吗?”
小朋友窝在沙发里,眸子弯起来,大发慈悲般道:“唔……那等我吃完糖,再原谅哥哥。”
口中被糖塞住,小奶音含糊而甜蜜。
——
衡店。
骝马新跨白玉鞍,少年长发高束脑后,身前是突厥十万大军,身后是紧闭的宛州城门,以及寥寥九千七百三十五名将士。
忆及昨夜城墙之上满地卷刃的刀剑与遍体鳞伤的士卒,血丝遍布的双目半阖一瞬后又睁开。
宛州距都城唯有三日之程,可李琤在此苦守十日,却只得了朝中六军不发的军报。
李家功高震主,早已惹来猜忌,今上哪怕拼着丢了宛州,也要绝了李琤的生路,而李琤哪怕起初不懂,十日后也深明其意。
今上舍得,可李琤做不到这般洒脱,宛州是李家先辈埋骨之地,他断不能容忍突厥铁骑踏入宛州一步。
李琤早已晓得,自己等不到家姊腹中孩儿呱呱坠地那一日了。
援兵……援兵会在他将死之时,恰到好处地做一场及时雨。
年轻的主帅缓缓拔出手中长剑,剑锋直指正前,字字掷地有声道:“守将李琤,誓死护卫宛州!”
随着一声令下,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李琤身上的伤口愈来愈多、愈来愈深,日色下肤色近乎透明,瞳仁隐有碧色清辉流转,宛若人间罕有的绝世美玉,可顷刻间又染了殷红。
皮肉翻卷,淋漓鲜血洒在盔甲、战马、沙场之上,李琤齿关紧咬,砍落肩头数根箭羽,劈手又切了几名突厥士兵的头颅。
鏖战不知多久,天际忽而隐有闷雷之声,乌云蔽日,却有马蹄哒哒渐近,李琤身后所剩无几的士卒们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援兵到了!”
可李琤永远都听不见了。
前胸后背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少年郎君早已血流如注,喊杀震天里,他凝睇着高扬的鲜红旌旗,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松了缰绳坠下马去。
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携风雷之势冲刷着血流成河的疆场,一切痕迹都会被抹去。
皇权斗争下悲凉的牺牲品、辞世时年仅十九岁的少将军李琤,终究也成了
史册泛黄书页里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
“cut!一条过!”
王导话语中满含赞许,关了扩音喇叭让大家提前休息。
宁清彻口中都是咬破血包后的诡异味道,散乱的墨发也沾了薄薄一层飞尘,他走出拍摄场地进了单独的化妆间,拧开瓶水一下接一下地漱着口。
道具自然不是真血,而是以水、淀粉、蜂蜜、食用色素等等混合在一起做出近乎逼真的效果,然而宁清彻仍有些排斥这味道,漱口时眉头都是拧着的,期间灌得猛了不慎呛了下,整个人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脊背忽而被人用手温柔顺着,浸过热水的湿毛巾贴上唇角,宁清彻顿了顿,抬眼便见左廷隅手捏着毛巾,眼神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宁清彻脸上身上都是血和灰,头发乱蓬蓬的,咳得双目微红、漾着水色,加之年纪尚轻,狼狈得便似叛逆期打群架后脏兮兮回家的高中生。
屋里没第三个人,左廷隅干脆将人提起抱到自己膝上,拿毛巾轻柔擦拭着他面颊上的污渍,宁清彻病恹恹地倚着他肩膀:“哥哥不嫌脏?”
左廷隅动作未停,只是将人揽得更紧,一瞬不瞬地盯着宁清彻略泛碧色的瞳仁,摇头诚实道:“彻彻最干净了。”
口腔已清理完毕,小猫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唇,指尖意有所指地绕着左廷隅颈侧盘桓,男人瞬间会意,低声道:“彻彻喝吧。”
……
宁清彻这次反应格外强烈,一直在哭,左廷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小猫不停地顺毛哄。
“都怪……呜呜,都怪哥哥……”
左廷隅捋着他垂落的长发,连连赞同:“是是,都怪我。”
“化妆师快来了,你呜呜……出去……”
左廷隅哪里放得下心,拿衣袖给他擦滚落的眼泪:“我等宝宝不哭了再走。”
左廷隅曾问过宁清彻何以对他的血另眼相待,宁清彻答他的血味道好闻,他割破手指尝过,却品不出什么独到之处。
倘使将来,宁清彻遇到了比他的血味道更好的……
左廷隅强抑心头愁苦,亲了亲宁清彻微微浮肿的眼帘道:“彻彻……可以只喝我的血吗?”
“喝干也不要紧的。”
声音极轻,未及传入宁清彻双耳,便已转瞬散在风中。
几个化妆师拎着工具箱进来时,左廷隅已然离去,瞧着宁清彻双眼红得兔子一般,主化妆师还笑着感慨:“小宁老师真是敬业,这还没出戏呢。”